04 山水儚第四章

1本来这是个很普通的故事。普通、非常普通、极其普通，甚至普通到难以对人诉说。更遑论利用大量的篇幅去讲述了。一言以蔽之，这是个少女想透过恶作剧吸引少年注意力的故事。少女挖开母亲的坟墓，塑造了这场意外，让自己成为事件的焦点，让少年把心思重新放回她身上。这是非常纯粹的思维，非常简单的想法，但绝不是正常成年人会拥有的逻辑。我也无法肯定，小孩的脑袋里是否就必然会存在着如此直白且直接的念头，那毕竟是存在于少女脑中的思维，也因此摆在正常的世界里，如此的动机显得很不正常，而后续的妄加揣测，也都是基于结果而奠基的不可靠基石罢了。挖开坟墓不是为了寻找某物，也不是为了控诉罪行，更不是为了探求埋藏于十多年前的真相。就只是想撒娇而已。那孩子当初到底是抱持着怎样的想法做出这件事的呢？我想我终究无法说自己明白了，在最后替她所做的注解充其量只是为了推进事件、给予事件一个交代，那样在半强迫性下求得的真实也只是片面的真实。在替一切划上句点前，都不具备任何价值。彩薇说得没错，如果一槭来的话，或许会有办法，更好的办法。毕竟她才是能画上句点的人。我僭越了。和以前一样。过去做的所有事情都是错的，唯独只有一件事至今仍让我不曾后悔过，其余的每件事几乎都只能以失败来形容。如果早点察觉就好、早点行动就好、早点认清一切就好———这也够了。再继续呻吟下去，也只是毫无意义的梦呓。该醒来了。我睁开眼睛。「你醒了呀，哥哥。」六姐的脸出现在我面前。虽然是非常精致的面容，但突然与其在不到十公分的距离四目相交任谁都会吓一跳的。「我在哪里？」「彩薇家。」我撑起身子，看到掌心下压着的拉拉熊床单。「从第一次来我就很想躺在这张床上试试了。」「那你现在如愿了。」六姐拿起彩薇书桌上的玻璃杯，玻璃杯里装了透明的液体———应该只是普通的开水，将它递给我。「请用。」「谢谢。」我本来想恭敬地用双手接过水杯，这时才发现惯用手被一层层绷带缠得像面包师傅的手套一样。「我包的。」六姐说：「彩薇的技术太差了，而且OK绷也处理不了这种程度的伤。」「谢了，爱你。」「别开玩笑了，哥哥。你不适合说这种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试着活动自己的左手，果然手腕以下的部分都没办法正常活动。人类的手也是挺脆弱的，有许多在掌心的神经脉络都和指头的活动有关，只要掌心受伤剩余的五指基本上也跟残废了没两样。明明只是美工刀而已，破坏力却如同开山刀一样不容小觑，真是一点都不现实。「一槭呢？」因为有六姐的地方通常就有一槭，想当然耳的推论。「老师现在应该在书房殴打彩薇。」「啥？」不……使用「殴打」这个词也太文雅了，虽然这个词本身一点都不雅致就是了。「开玩笑的。大概是正在问彩薇来龙去脉吧。」六姐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不过，她们也谈了挺久，久到足以让哥哥你醒来了呢。」已经是下午五点，此时太阳早已西沉。这段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你被彩薇推回来了。」这是从彩薇那转述的。在我因疼痛失去意识后，彩薇立刻打电话通知小陈并通知方鸢的母亲，现在一群人正在搜索少年的下落，而彩薇则是向人借了土木用的手推车把我一路推回家。没有选择叫救护车，而是把伤患运回家。如果后续要做什么处理，某方面而言会比较方便。她大概是这么想的吧。「在那之后，老师就接到彩薇的电话了。」「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望向窗外，公司的小发财随性地停在彩薇家的院子里。「确实是很麻烦没错。不过，这件事老师也有责任，如果她当初有阻止你来扫墓，或许就不会导致后续的事件发生了。」「这又不是一槭的错。」「但老师确实相当自责。因为青镵师傅的信，她也不愿意让你知道她偷偷接下了新工作。」「那个我早就听说了。是说，六姐，你其实也不打算帮一槭保守秘密吧？」否则就不会编什么儿童乐园的烂理由了。「我对哥哥的个性不甚了解，但和老师相处几年下来，也算是知道她真正的想法。」「那你已经比我还够格跟她混在一起了。」「这个问题只有让老师来评断才有意义。」六姐露出微笑。完全没有表露任何意图或丁点的竞争意识，听起来反而更像是鼓励。虽然那抹笑容依然挺吓人的。闲聊结束。「还没找到那位小弟吗？」「目前还没收到消息。」「那克莉丝呢？」「对小男孩用『小弟』称呼，对小女孩就直呼其名，哥哥你真是两性平权的最大死敌。」「对，我就是这样的人渣。」「克莉丝也和老师她们在一起。据说哥哥被运回来时她也有帮忙照顾你。」难怪我能躺在拉拉熊床单上，这件床单在短短二十四小时内曾与两个小女孩有过肌肤之亲，如此一想便觉得我实在罪孽深重。正当我想再度躺下，好好温存这份幸福时，门开了。换上漆黑衣装的捡骨师正在门口。「小六，巴掌。」没有经过任何迟疑，也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一切仅发生在如同子弹击发的零点六秒间，我被身旁的同事用力甩了响得发亮的一掌。「六姐……？」「抱歉了，哥哥。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也只能这么做。」那是相当委屈并且无奈的口气，虽然仅仅限于口气而已，六姐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为什么……」「因为动画里有人做傻事时都要赏他一巴掌。其实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凡事总要试试看。」一槭走进房间，用由上而下俯瞰着我的鄙夷视线说：「如何？觉得有效吗？」「如果我说没用是不是还会被揍？」我看见六姐已经举起手准备搧下一个巴掌了。一槭在床边坐下，瞪着我的面包师傅手说：「早就告诉你一切到此为止了，你偏偏要继续深入下去。」「不……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造成的……」「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养成这种糟糕的思维的？如果可以我还真希望你像以前一样，把那些对你一点帮助都没有的罪恶感扔到厨余桶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是因为彩薇吗？」她追问道。「因为彩薇，你才不惜让自己陷进去是吧？」思考。不。其实也不用思考。确实如此。这就是标准答案。「对。」我说：「是为了彩薇没错。」「你认为当初她是因为你才离开我们家的吗？」试图隐瞒也没意义，这种问法本身就是种激问，提问者本身已经知道答案，也只希望听到一种答案。「就算是又怎样？」可以感受到她正在遏止心中的怒意。「那也是她选择的人生，是她自己要搬出去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少自以为是了。」「其实我只是希望你能对她好一点，不管青镵说了什么，至少你们成长背景还挺相似的。你们本来可以更要好一点。」「真是……不可理喻。」「彼此彼此。」我说：「你跑这一趟，不是为了说教，而是为了把事情解决才来吧？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唔……」一槭动摇了。果然她也发现了。对比我需要让自己的左手插满刀片，她只需要动动嘴巴就能把所有事情串在一起……还真是让人不甘心。同时也让人安心。「『找到那孩子以后，让他接受治疗，这件事到此结束。』你应该也明白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算我们不说，警察也早晚会查到。」就知道了！她早就警告过我们了！事到如今才去撬开棺材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已经没有退路了，一槭。都是我的错。」打从我知道坟墓被挖那刻起，就开始走上绝路了。「现在再说这句话，只能说是别有居心。」一槭勉强抬起头道：「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让你独自承担的意思。」这句话的反面意义，便是「牺牲彩薇也无所谓」。一槭站起身，而我在六姐的搀扶下，也重新掌握双腿的步伐。我们跟在一槭身后步出房间，两个女孩屈膝抱腿坐在走廊上。我向彩薇打招呼，同时也向克莉丝道歉，毕竟才刚对她说了很过分的话。「不……没关系、真的、不要紧。」少女仍然是泫然欲泣的样子。「槭姐姐……」见到一槭，彩薇抬起头，又看了看我。「没事，哥哥很正常，还是那副样子。戚伯他们还在找人吗？」「大家都还在找鸢仔……」回答的是克莉丝。「告诉他们可以收工了，我知道那个男生在哪。」克莉丝显得有点吃惊，她睁大了眼问：「在哪？」「我已经和小六去废船看过了，在韦驮菩萨那里。」「废船？为什么……」妹妹似乎看穿克莉丝的意图，她拉住正要离开的少女说：「不用跑去船那了，那边什么都没有，菩萨也不在那。」妹妹将手搭上她的肩膀说：「我会把他带回来的。」我们———五个人步下楼梯，没有人知道一槭打算去哪，也没有人开口询问，一槭的脚步很急促，让人觉得只要一开口便会耽搁时辰。我们来到屋外，一片绚色的夕阳洒落在空无一人的庭园。在一片静谧中，那幽幽的哭声更显鲜明。「谁的哭声？」少女不为所动。她继续走着，原本跟在身后的彩薇也与我错身而过。少女们前进的方向是———王爷庙。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正站在石阶上，倚着栏杆。看见我们一行人，他立刻跑上石阶，看起来驻守在王爷庙的人不仅仅只有他一个。「斗母宫……」一槭呢喃道：「九皇大帝就在这里吧……」不久后，只见一名警察慌张地跑下石阶，发福的身躯显些跌了踉跄，但还是平安跑到我们面前。「师傅！」小陈随后又看着我问道：「已经没事了吗？」「没事了。」我举起左手，想让他看看我健康的样子。我们踏上石阶，发现不仅小陈，戚伯也在，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中年妇女，正跪在祭桌前不停哭诉。她垂着头，几乎要贴到地板上了，我看不见她的脸，但从背影多少还是能识别，那是方鸢的妈妈。「因为一直找不到方小弟，很怕他跑去海边或是山里面找不到人，所以……」小陈的视线望向女人，满是同情。不仅他，就连我听见哭声也感到心情更加恶劣。「所以来这求王爷放人吗？」「这，只能这样了……」小陈蹲下来安抚女人道：「太太，师傅来了。」女人听闻，立刻抬起头来，一路爬到一槭面前哭喊着「求求你赶快帮我找到我儿子！拜托你！」「伯母，不需要这样，我们一定会帮忙的。」我想扶起女人，但她依然跪在地上不停哭泣。我的手完全使不上力，此刻的自己真是一点用都没有。「到底为什么……那孩子到底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才会变成这样？到底是生了什么病……」她转而向身后的戚伯控诉道：「他什么坏事都没有做，为什么你家的王爷要这样对他？他只是想帮忙而已……他什么错都没有。」「太太，就算你这样说……」戚伯缩起下巴，卑屈地吐着含糊不清的字句。「就算你这样说，王爷也无能为力。」一槭擅自替戚伯把话接完。「毕竟王爷大人根本没办法插手这件事，不管如何向祂祈求都是没用的。」「小师傅……」不仅戚伯，就连我也哑口无言。这种话根本不会从一槭口中出现。那家伙完全就是标准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类型，别人不管讲什么，她都不会轻易否定，因为她———最讨厌亵渎别人的信仰。「但阿鸢他……」「戚伯，您真的完全没有察觉吗？」一槭悲伤地望着戚伯。「我、我不懂你的意思。」「或许这怪不得你。十三年前的诅咒至今都将你蒙蔽在其中，但这充其量只是起到推波助澜的结果，真正下决策的，还是人呀……」「一槭，你到底在说什么？不要再打哑谜了好不好。」我总觉得我在迁怒，只是没有想要迁怒的对象。感觉得到，一槭也很痛苦。她走上前，绕过供桌，伸直了手臂，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意图，没有人知道，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接着。她用力一扯———扯下王爷本尊前的布幕。布幕下什么都没有。「戚伯，这就是你一直以来供奉的本尊吗？」一槭侧过身质问道，而我们所面对的仅仅是空荡的神龛。「你在做什么！」戚伯面露愠色，但是看在往日情面，并没有冲上前阻止一槭。或许他依然保持着理性。「戚伯，替王爷立祠本是一片美意，但你所供奉的，不过是一具空壳罢了，不，应该说是昔日好友的亡灵吧。」昔日好友？那个叫铁支的人。那个拾获王爷像，最后却落得自己一败涂地的人。「你的意思……难道要说这位王爷是假的吗？」「这世界没有伪神，只有被曲解、被遗忘、被吞噬的神明。」一槭说：「王爷只是个概念性的名词，没有一尊神明能独占这个名字。九王爷在整个南洋同样代表无数身份，擅自将王爷以『阳神』『阴神』划分实在狂傲，对民间而言真正重要的从来就是神迹，而不是那块来自圣上的匾额，即便是不动明王亦可称之火王爷。」「神迹……」我观察着戚伯的反应，虽然愤怒，但他也确实在听着一槭的话。「戚伯，当初谁告诉你祂是九王爷的？」一槭已经透过我知道这件事了，她只是想听戚伯亲口告诉她而已。「是铁支……」「他凭哪一点认定神像是九王爷？」「这———」戚伯无法回答。因为这些都是听铁支转述的。包含供养、祭祀的方式，都是铁支告诉他的。「如果不是铁支，这座庙便可以属于任何一位神明了，问题在于他为什么要告诉你那是九王爷的金身。」「……我、我不知道。」「因为他要你用他规定的方法拜九王爷。」「你是指？」「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吗？」一槭别过头再度望向神龛。「当初那位朋友，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相传九皇金身是不能随便让人看见的———这是规矩。「台湾、泰国、新加坡、缅甸、印尼，所有地方都找得到九王爷的祠堂，其中唯独南马来西亚的九王爷不以本尊示人。铁支就是借鉴他家乡的传统，用传统约束戚伯你供奉九王爷的方式。」「铁支他……」戚伯呢喃着老友的名字，想必这十多年来，对朋友的记忆依然清晰吧。否则，那天晚上就不会与我畅谈昔日种种了。「不过，有一点他搞错了。南马的九王爷并不是不让人看见本尊，而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本尊。因此铁支捡到的王爷像绝对不属于他的家乡神，而是一具寄宿凡人执念的空壳。」「小师傅，这些话你大可留到以后再说，现在先找到阿鸢———」「戚伯，这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不会有机会了。」一槭眯起眼睛瞪着戚伯。「我只不过是看在哥哥的分上，不想直接把话讲明而已。」「你……」一槭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真正的关键在于，铁支为什么要戚伯把神像藏好。这是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火烧船吗？」我问道。毕竟在铁支捡到王爷像后不久，船难发生了。「哥哥，你有在船上看到那个吧？」赋予黑面王爷的形象。」我没有见过戚伯的王爷本尊，但印象中绝大多数的王爷像脸庞都是漆黑一片。所以王爷本来应该待在船上。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而落水，早火烧船一步先漂流至岸边。一槭将布疋重新折好，放回空荡的王爷座前———或许是因为已经证明本尊不存在，至少不在神龛上———所以一槭也不打算将布挂回去。我偷偷看向戚伯，他倚靠在铁栏杆前，双眼无神地盯着虚空。我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那位老人，只好转向一槭问道：「后续的事件是什么？」「佛舍利。」一槭说。「不过，不能说是『后续』，应该说这才是原因。」「佛舍利……那个和方鸢的事情有关系吗？」「当然有关系。若是不先把这件事情解释清楚，等你们见到那位少年，依然会用看待妖异的眼光面对他。那只是徒增痛苦，已经没必要再折磨他了。」我理解一槭的考量，但方鸢的母亲仍无法完全谅解，只是她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和一槭争辩，摇了摇头，只能不停抹去脸上的泪珠。「哥哥，你们不是早就看到了吗？坟墓里的琉璃珠，那就是李明发当初委托我们寻找的东西。」「慢着，一槭，不管这颗珠子再怎么像，推论它是舍利也太武断了！」「一点都不武断，一切都依循着清晰的时间脉络走。」一槭挪动步伐，站在红烛台旁，面对着克莉丝。「十多年前，你爷爷替一位法号文行的僧人建了一座庙，在那座佛寺里供养舍利。后来，佛寺发生大火，文行消失无踪，连带的，他所带来的舍利也不翼而飞，而你舅舅———李明发相信舍利还在寺院里，委托我们帮他找出舍利。」这种前情提要般的话应该是说给戚伯听的。在场相关人士，也只有他还不知情了。「或许这席话得在李明发面前说才有意义，但我想那个人就是太早知道这件事、用错误的方式理解这一切，才会造就所有的业报。」「哪件事？」不仅是我，其他人也听得一头雾水。「舍利的真相。」一槭说：「那座佛寺，从来都不曾供养过舍利，根本没有舍利存在！」「老师，」说话的是六姐。「这就是您说『不用浪费时间去找根本找不到的东西』的原因吗？」「当时我还不知道李明发要我们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直到……」一槭望向王爷神龛，然而她所寻找的，并不是王爷本尊。「总之，文行根本没有从佛寺消失过，他早就死在那场大火中了。」「可是我听说船东父子没有找到僧人的遗体，不是吗？」小陈问。「那只是幌子，至少老船东，还有侍奉文行的怀恩不可能不知情。」一槭反问道：「记得文行当初是怎么把舍利交到李明发手上的吗？他命李明发准备好一个小小的木匣，每次都只给他一颗舍利，再由他父亲转手卖掉。这种看似仪式性的动作，当初被李明发视作文行留在寺院的筹码。如果文行一次把舍利全部交出去，那他就不可能再留在佛寺内白吃白喝。」六姐补充道：「只是当初老师也不解为什么文行不自己卖掉舍利，非要透过李明发的父亲，还请他盖了一间寺庙。」「那、那是为什么？」「因为文行办不到。他根本没办法凭自己一个人卖出舍利，不，他一开始应该没有如此打算，出售舍利对他而言是最糟糕的决定。」一槭说：「因为他本身，就是舍利。」小陈张大了嘴巴，明显受到冲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在寺院大火前的那两年，文行的身体越来越差，经医生诊治也没有用。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老船东请来的那位医生根本不是来治疗文行的。」一槭如叹息般继续说道。「她……是来帮文行截肢的。老船东要利用文行的断肢烧化成舍利。」小陈抱着肚子发出干呕声。「神经病！那可是活人啊！老头子疯了吗？」「没有疯呀，人世间不也有许多自称活佛者？没人规定必须要死后才能炼成舍利。」「可是一槭，舍利有那么容易形成吗？」我问道。那是象征学佛者修行一辈子积累的心血结晶所具现化的结果，我不认为普通人的遗骸烧化后就会成为舍利。「哥哥，用物质人世的东西去判断僧侣们是否得道，以及他们的修化成果是不敬的。」一槭说：「那样的东西就只是骨头而已。」「但骨头不会有着如此的色泽吧？」墓中的琉璃珠，绝非俗人的寻常遗骨。那样的东西……或许正是佛门子弟毕生所追求的成果。「如果只是要炼成肉身舍利，可以借由饮食与生活习惯控制，调整骨骼密度与营养成分。一般而言，僧侣的斋粥都是由同为僧侣的典座掌管，在奉行戒律的同时也能维持劳动所需的基本体能，但文行不是，他将生活琐事都交给听命于老船东的怀恩，怀恩替他所准备的食物，想必就是为了炼成舍利而设计的。」「难道那个僧侣都不曾想过要求救吗？」「或许，是大悟了吧……」「大悟？」「不，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境界……」一槭否认道，一进入她无法解释的范围内她就会立刻退缩了。只是。在听过文行的故事后，我总觉得自己并非无法理解如他那般，任人摆布，身体被切割下来烧制成舍利的感受。其实就只是无所谓了。对一切都感到无所谓。生也好，死也罢。在人世间再无所有可以依恋。那样的心境，能被称为大悟吗？不，我不这么认为。恐怕那只是纯粹地、坚定地，在替自己寻找绝路而已。「李明发每次见到文行，他的状况会越来越差是必然的，毕竟身体在每个季节都经历过截肢手术，早晚也会撑不下去———当然这都在他的预料中，他早就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近了。」先是见到轮椅上的他———那时削去的是脚，再来是腿。接着，又见到躺在床上的他———这次是手，以及臂膀。最后，剩下躯干。小陈追问道：「但躯干不可能炼成舍利，那样文行不就死了吗？」「是啊，所以文行告诉李明发『最后一颗舍利』的事时，就是因为他知道接下来寺院会付之祝融，而他会透过那场火———成为舍利。」「疯了，真是疯了！」「但就算如此，文行的尸体也不至于消失无踪吧？再说，李明发不是没找到舍利吗？」这次换我提问。「因为老船东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儿子，没有父母亲愿意向小孩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彩薇却在这时开口了。「彩薇……」而彩薇只是向我点了点头，仿佛是告诉我不要装肉麻了。「对。所以李明发完全被他父亲和文行蒙在鼓里，那时父子俩冲进寺院，李明发赶往文行居住的厢房，而老船东则是到观音殿去……或者说，应该是去陪祀妈祖的后殿，毕竟那里才是起火的地方。」「所以文行他是死在后殿吗？」「起火点是在后殿，而李明发父子俩还有怀恩都有不在场证明，那么纵火的人必然是文行。我想，那天老船东去拜访文行便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随后怀恩便依照命令将只剩下躯干的文行抱到后殿的供桌上，可能还在他身上抹了燃油之类的东西，在那之后怀恩也驾车离开了，留下文行独自一人在后殿，虽然他只剩下躯干，但仍然可以撞倒烛台让火烧到自己身上。烧化舍利需要非常高的温度，封闭且充满易燃物的后殿刚好能成为理想的大型火葬场。」「这样真的会不留下尸体吗？」以及那位医生都能说明文行的身体状况，警察来到后殿会调查起火原因，但他们根本不可能在一片废墟中找到混在其中的僧人碎屑。」或者说，没想到吧。就算想到，也难以采证，经过一场大火，再透过老船东拾骨，那位僧人的遗骸又有多少留存于那座寺院呢？「就为了杀死那个和尚而烧掉一整座佛寺。」「不是杀死，那是僧人自己选择的结果。」「难道就连烧掉佛寺也是吗？」我想起一槭曾转述过僧人的故事。文行不希望在死后遗留任何麻烦。于是便让一切付之一炬。「或许吧，这可能是其中一个原因。但如今老和尚已死，后续说什么，都是我们妄加猜测罢了。」「一槭，你还没说舍利到底是怎么跑到墓里去的……」「哦，我以为听到这里你已经明白了呢。」看见一槭终于露出浅浅的笑容，总觉得自己也能稍微松口气。我老实承认：「完全搞不懂。」「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那所佛寺的事情还没有结束。」一槭突然转向六姐，像她问道：「小六，还记得什么都没有的天王殿吗？」「记得，老师。」「虽然每座佛寺的配置都不一样，我不想把话说死，但我想文行所居住的佛寺里，天王殿原本应该是供奉着弥勒佛、韦驮菩萨与四大天王吧。」「四大天王？」「佛教二十护法，又称二十天中的四位神明。」一槭想了想，才继续开口道：「换成这种说法应该比较好懂，白脸的东方持国天王、青脸的南方增长天王、红脸的西方广目天王以及绿脸的北方多闻天王。」那不就是……「我在船上见到的四颗头颅……」「弥勒佛是木雕可能已经被烧掉了，但石膏制的四大天王就没那么好烧了，所以只有被破坏而已，跟韦驮菩萨一样。最初这些神像是被供奉在天王殿的，但因为某些理由，而在寺院烧掉前就先被移到那艘船上了。」「某些理由是指？」「表面上是护持舍利。四大天王各有其司长的职责，但本质上就是护法，是守护寺院的神明。」一槭笃定地说：「实际上，祂们也的确负责守护某些东西，不过这可以待会再说。」我接着一槭的话道：「在这之前要先找到韦驮菩萨的下落对吧？四大天王的残骸都还留在船上，唯独守护舍利的韦驮神不见了。」一槭向我点点头。我很高兴这次终于读出她心中的盘算。「对，所以找到韦驮菩萨，照理来说就能找到舍利……不，应该说找到李明发真正在寻找的东西。」一槭正色望向戚伯。我们跟随她的视线，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老人身上。突然成为焦点，老人并没有显露惊慌，我想他早就知道会有如此结果了「小师傅……你是想说我捡到的那尊王爷，其实是船上的韦驮菩萨吧。」「我是如此推测的没错。」戚伯垂下头，不为所动。「戚伯，你应该察觉了吧？」一槭说：「让少年陷入疯狂的真正原因。」「……不，我———」听见儿子再度出现在捡骨师的话语中，沉浸于悲伤的女人，忽然崩溃地抓着戚伯质问道：「你知道我儿子在哪吗？他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呀！」「我真的……」戚伯也露出如孩童般无助的表情，我想戚伯是明白的，只是没有勇气面对。同一时间，捡骨师也不愿再说下去。「一槭。」我轻唤道，这时才注意到妹妹的眼角也泛着泪光。她一直再忍耐吧。因为她已经知道这件事会迎来怎样的结局了。所以才迟迟不愿开口，不愿主动提及。她在等待。等待那个人自白。———直到最后一刻。「戚伯。」我走到老人身旁，伸出右手。「钥匙给我。」我代替一槭将这句话说出口。实际上，本来就没有代不代替的问题。我只是尽我微不足道的力量，帮助那位小师傅完成工作而已。戚伯纠结着面容望着我，我没有因此而退却，只是看着他，看着那位悲伤的老人。「我知道了。」最后，戚伯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特意抓了其中一把放到我手心上。他明白我的意思，明白一槭的意思，一切都不再需要多余的言语解释。「对不起，一枫。」我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回应老人，选择保持沉默。然而那反而更像是种折磨，对戚伯而言。我转过身，走了几步，站在神龛旁的那扇绿色铁门前。接着，插入钥匙，转动。锈蚀的铁门上落下碎屑，这扇门恐怕已经好多年没有人开启了。斗母宫内的空间漆黑一片。小陈拍了拍我的肩膀，从腰带上抽出手电筒，说：「让我来吧，小哥。」他打开手电筒。一个漆黑的人像立刻显现在我们面前。我曾看过那个人，祂曾出现在少年的画中。那个破碎、焦黑的人。———如同十三年前葬身火窟的那名僧侣。「这就是九王爷本尊吗……」小陈愕然。「或是称呼祂韦驮菩萨。」一槭从我们两个人中间钻进来，淡然地面对着那尊毁坏的王爷。此时王爷所身处的位置正好位于空荡荡的神龛后，相隔一面墙，如同昔日的天王殿，那位护持着观音的菩萨般。也同样巧合的，神龛上皆没有神明存在了。「因为破损的关系，原本持有金刚宝杵的那只手已经断掉不见了，而又遭逢火事，所以原本白净的面容也被熏得如王爷像一般黑……身披冑甲的护法神才会被人盖上九皇的外衣。」一槭念念有词道：「抑或者，当初铁支就是抱持着能让九皇大帝在本岛受人供养的想法而如此告诉戚伯的呢……」答案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一槭，既然韦驮菩萨已经找到了，那舍利———」就在我询问时，忽然听见小陈大骂了声：「该死！」「怎么了？」「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小陈的手电筒照到地板上，将那东西的轮廓清晰地映照在每个人瞳孔中。那是，不该出现在神明居所的东西———我下意识伸出手，想将它捡起，立刻被小陈出声喝止。「不要乱碰！要是不小心刺伤手你就完蛋了！」小陈失了分寸地不停呢喃着。「怎么会……怎么可能会在这里……」我抽回手，再次检视。是针头。里面还留有半管液体。不仅如此，随着小陈的手电筒扫视，还能看见安置韦驮菩萨的桌上留有酒精灯座和摆放在其上的瓷杯。灯座旁，有插着吸管的宝特瓶，以及一包白色粉末。粉末并非纯白无瑕，依稀能看见褐色的斑纹出现在上头，宛若癌细胞一样依附着。「哥哥，这就是你赌上性命换来的发现。」当时扯下方鸢衣袖时，我所看见的———大大小小密布的孔洞在他的手臂上。「韦驮菩萨跟着舍利走了，这里留下的只有菩提。」不昧生死轮回。却是依靠这种东西吗？我抬起头，看见从气窗倾斜而至，日落前的最后余晖。就算没有钥匙，也能从那里进来呀。原来如此。明明是显而易见的事，却没有注意到。当时李明发之所以在无法防备的状况下受袭，就是因为方鸢可以待在这里埋伏吧。从这里可以听见王爷庙口的动静，若是有人经过肯定能提早察觉的。如果能早点察觉就好……「喂，等一下，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小陈说。「声音？」我回过神来，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哭声。或说是啜泣声。似乎也是在听到啜泣声的同时，才感觉到有一股视线正盯着自己。我也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接着，往安放菩萨的神桌底下一照。「原来你在这里。」少年正盯着我。那是哀怨，抑或是忿恨的视线，如要刺穿人般死瞪着我。然而少年同时也在哭泣。那是极度阴沉的面容，然而却感受不到任何恶意。而是让人同情。与悲哀。「找到了。」小陈说着，随后又往门外大喊：「找到方鸢小弟了！他在这里！」第一个冲进来的是方鸢的母亲，她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不停哭泣。我望向门外，只见克莉丝紧拥着彩薇，而彩薇则是木然地望着我。少年与少女，孩子与母亲，众人的哭声混融在一起。我被这股情绪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在小陈叫我们离开前便先走出内殿。一槭也跟在我身旁。头部感到剧烈的疼痛，虽然只是心理作用，但仿佛白天受少年所刺伤的伤口也隐隐作疼。「一槭。」「你是想问为什么方鸢会在那里面吗？哥哥。」「那孩子不可能有机会碰到那东西的，甚至那种东西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里，这里、这里是戚伯的家吧？为什么戚伯会有……」我本来想直截了当地说毒品，可是我并不是百分之百确定，就算是毒品，那又是什么种类的毒物？光凭肉眼根本无法判断。只不过足以摧毁少年心智，让他彻底陷入疯狂，我想，也不会有其他答案了。「这就是我不想插手这件事的原因。」听口气我也知道一槭已经累了，宛若将胸腔里的空气尽数吐出般，她深深地叹息道：「只是来不及了，都太迟了。」她说：「李明发已经找到他的舍利了，也就是这些毒药。」这才是李明发的目的吗？绝对无法说出口的真相。「……可是那样的东西为什么会在戚伯的庙里？」「很简单。因为这东西当初就是被封在神像体内，运出台湾的。」「运出台湾？」我对一槭跳跃性的逻辑完全不解。「老师，都走到这一步了，就把故事说完吧。」在门口待命的六姐不动声色地说，她既不关心庙内的状况，也不在乎身旁那两个相拥而泣的女孩，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一切。「结果最后还是得回到那间寺庙呀。」一槭叹息道，并遥望着滨海的方向。我不清楚她望着什么，或许就是那座烧毁佛寺所处的方位吧。「哥哥，你认为文行当初是用什么样的理由，说服李明发的父亲替他盖庙安居的？」「不是舍利吗？」我话才刚出口，立刻想到矛盾。「不对，你已经说了，文行身上根本没有舍利。」否则文行就没必要让人斩去四肢炼制舍利了。一槭顺着我的话说道：「可是，李明发第一次与文行见面时，文行拿给他的木匣子里却装满了舍利。」「其实那根本不是舍利。」「没错，因为在那之前李明发不知道什么是舍利，所以有办法骗他，但后来李明发已经见过用文行身体炼成的真舍利了，他甚至还带去给人鉴定过。文行知道不可能再瞒得住他，所以后来也直接告诉他第一次给他看的舍利是『赝品』，那么『赝品』又是什么呢？」「该不会是……种子？」「现在没办法化验粉末的成分，但罂粟、麻黄都是毒品的原料，罂粟的种子比起佛骨舍利要小一点，但外型看上去也很像小碎骨。」一槭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哥哥，李明发说他第一次到寺院时，园林遍地开满了红花。」「那果然是罂粟吧……」我追问道：「所以建造那所佛寺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舍利，而是要种植罂粟吗？」一槭点点头。「可是在那之后，大概出了点状况，所以失败了。」「失败？」「台湾有些气候条件挺适合种罂粟的，例如湿润的环境和长时间的日照，刚好那座建于悬崖上的佛寺又符合特定的海拔高度，只不过最大的问题，果然还是因为太靠海了，更理想的环境应该是要在深山里才对。」「你该不会有打算种过吧？」「呵呵。」一槭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随便干笑几声敷衍。「可是既然都开花了，不是代表还挺成功的吗？」「开花不一定会结果。就算是罂粟，能炼制成毒品的种类少之又少，其中因为气候环境而显得刁钻的更是不计其数。」她反问道：「你想想看，就算文行在那几年后身体变差，也没道理把庭院荒废着不管，因为还有怀恩在。」「所以结不出果实才是真正的原因。」不是身体因素，单纯是那片土地没有价值。不论是老船东或文行，从最初他们便是抱持着极其现实的目地与罪孽建造那座寺院的……「而当发现计划失败后，文行为了让自己有理由继续赖在院内，便答应用肉体作为炼制舍利的素材，让老船东拿去转卖偿债。」一次、两次……七次、八次……直到整副身体都化为舍利为止。结果也确实非常成功。文行的遗骨，时至今日，可能都还流传于某个拍卖会上，或是被某位虔诚的信徒当作高僧舍利供养着吧。「但实际上，两人的努力并没有白费，有一部分的罂毒成功被提炼出来，只是怀恩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文行，否则佛像里就不会有那些粉末了。」「而隐藏秘密的怀恩……在文行死后就带着那些粉末逃出境了。」我追问道：「方鸢的爸爸知道这件事吗？」「不论他知不知道，怀恩的计划最后都没有成功。怀恩选在十三年前回乡，但当时泰国的毒品生意正面临政府大规模剿灭，所有权力都在那几年重新分配。没有人需要一个突然冒出头的新兴势力，即便他只是个已经没有能力制毒的小毒枭。」「这……」苦涩的余味在口腔蔓延开来。不……不太想再想下去了。「我请翁叔找出当年船难的调查报告了，方鸢的父亲还有船上所有水手全部都是死于枪杀。」早就预料到的事，船上的弹壳便是最好的证据。「不过，」一槭无所谓地说：「这些充其量都只是在编故事。已知的事实是十三年前那艘船载着菩萨出海，最后变成漂流在外海的废船。大概只有这件事是无庸置疑的。」所以不论是韦驮或是四天王，都只是用来掩饰毒品的容器。因为是神体，不会有人想撬开佛像检查里面的入神物。那是最安全的地方。同时这些粉末占不了多少空间，神像依然可以漂浮在海岸上。比起废船，它更轻盈，可以在落海后早一步抵达台湾。接着，韦驮化身的王爷就被铁支捡到。随后，废船出现在海上。「等一下，难道铁支会不知道神像里面装毒品吗？」「他当然知道，就是因为废船出现后，他知道自己偷了李家的毒才会把韦驮菩萨交给戚伯保管。那才是他要戚伯不能让王爷本尊示人的原因，他不知道老船东根本不晓得怀恩有炼出过毒品，他只是不想冒险。」结果直到最后铁支都没能取回王爷。王爷已经成了戚伯的东西。我记得戚婶说，为了兴建王爷庙，戚伯花了好大一笔钱，那笔钱甚至超出他们家所能负担的。可是实际上，在王爷庙建成后，坟地的规模仍不停扩大，换句话说，戚伯在这之后又陆续买下周边的土地。那并不是单纯因为神明庇佑才发达，担任公务员的戚伯不是生意人，他也未曾提及过任何投资，没道理一夕致富。答案就是，韦驮菩萨腹中的粉末。「不过，显然戚伯当时没有把这些毒品一次卖掉，否则如今斗母宫内就不会还找得到这些东西了。我不知道戚伯是怎么想的，所以就不乱推测了。」一枫，我以前日子过得很乱，也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想起那天和戚伯吃晚餐时他告诉我的话。原以为只是随口说说、原以为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如今回忆，那或许是某种告解。当时戚伯真正想告诉我的……可是，我仍然无法理解。「如果戚伯真的感到愧疚，又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留在庙里？」「两件事又不冲突。」一槭没看着我，而是看向空荡的神龛。「将毒品封存在庙里，不让它流入到市面上残害人间本身就是种赎罪。」她话锋一转：「但世事难料，当初戚伯靠它发了笔横财，难保未来不会有再需要钱的机会。菩萨腹中的入神物，终究是一个筹码。戚伯是有家庭的人，正如同当初的老船东以及怀恩。」这番话听在耳里，比起知道僧人被炼化成舍利更让我难受。彩薇。我看向彩薇。克莉丝依然紧紧拥着她，而她则垂下双手，紧紧闭上眼睛，泪珠从两道隙缝中滑落。一槭方才乍现的那几抹微笑。果然都是伪装。真想叫她别再麻醉自己、别再勉强了。然而这出戏还没有结束。「剩下最后一个问题。」我说。「方鸢为什么会找到戚伯藏起来的毒品？」并且吸食、注射。一槭微微看了我一眼说：「实际上还有两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李明发来到墓园的理由又是什么？」正因为李明发到墓园，方鸢才会有机会攻击他。但挖坟案已经过了三个礼拜，李明发应该没有理由再来到墓园了才对。实则不然。「一槭，你说李明发真正在寻找的东西，就是戚伯藏起来的毒品吧？」「我相信这不是他原本的目的，不过姑且当作是这样吧。」「唔，难道还有其他解释吗？」「如果他怀疑戚伯，那应该早就来搜过王爷庙，甚至是戚伯家里了。」「毕竟戚伯当初有参与废船的事。」「这和那没有关系，因为废船上没有毒品，漂流到岸上的韦驮菩萨又只有戚伯和铁支两人知道状况，谁也不会想到菩萨肚里装着那种东西。」一槭说：「所以到目前为止，李明发都没有理由找毒品，他父亲也未曾告诉他炼毒的事，我想那时候他找上我们，或许真的是抱持着赌一把的心态去找舍利。」「这样问题不是又绕回来了？」我感到很混乱。「你去替那个人扫墓那天，我和小六不是跟他去佛寺找舍利吗？在那之后他接到电话说妹妹的坟被挖了就匆匆回去。我想事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产生变化的。」我试着推演接下来可能的发展。因为我和戚伯已经把土填回去了，他最有可能找上的就是负责记录的小陈。于是他看见了，墓穴里的情况。虽然只是一个角落而已———但手骨下的琉璃珠。他看见了。多次从文行手中接过舍利的他，不可能看错。「结果他发现自己在找寻的舍利其实一直都埋在妹妹的坟里。」「但这怎么可能？舍利不是都被老船东卖掉了吗？」「因为……」一槭语塞，我知道她有所顾忌，不愿把话说明。于是我转而问道：「那么找到舍利之后呢？」「他去把舍利挖了出来，同时他也不禁猜测，除了舍利以外还有东西被偷偷保存下来，可能是其他颗舍利，或是———」毒。而当初负责处理废船，后来又与老船东一起替少女母亲建坟的戚伯，很理所当然成为李明发率先怀疑的对象。「再加上这十多年来戚伯的发达，更让李明发认定戚伯绝对把本属于他，或者说他父亲的东西藏起来了。」最后就在王爷庙后的房间里找到了那些粉末。但李明发不可能知道父亲曾与文行一起炼毒的事，所以这个假设存在漏洞。除非有人告诉他。那个人……如果那个人存在，在这起事件中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那方鸢呢？这件事和他根本没关系，他怎么可能会闯进戚伯的王爷庙？」王爷庙唯一的开放出入口就是那扇气窗。在很低的机率下，调皮的小鬼头或许会溜进去，但方鸢那种乖乖牌根本不可能干这种事。毫无动机。「他不是已经告诉你答案了吗？哥哥。」「告诉我？」回想。这是不久前的对话。那时，我问他从什么时候起就知道挖坟案的犯人是克莉丝。大概是第三天。当时他如此回答。而我的回应则是———虽然知道了，但后续每一天都还是跑到坟地去吗？当时少年不作声，制造死寂的沉默。「是因为那时候就已经染上毒瘾了吧。」我说：「在那之后他来到墓园的理由就是为了去王爷庙解除瘾头。」所以这才是他不肯说的原因。「不，这是结果，不是答案。」一槭的口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答案存在于更早之前的时间点，追根究底，那些针头、吸食器才是最大的疑点！」「是吗？」「我问你，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看到白色粉末摆在面前怎么可能会知道要把它溶在水里打进身体里？」「但刚才却有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笑嘻嘻地告诉我在哪里种植罂粟最适合。」「不用管这种无聊的小事。」我本来想缓和气氛，却导致反效果。一槭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平静，反而更激动了。「很明显，在他知道克莉丝是挖坟犯人之前，事件就已经发生了！那时他早就被人注射过毒品了！」毕竟是自残行为。我并不是指吸毒这件事，而是指让针头刺穿表皮深入静脉。正常的人类在毫无相关知识的状况下，不可能会把针筒刺入体内，甚至人类本能地会回避尖锐的东西，否则就不会有尖端恐惧症这个名词出现了。会有类似举动，或许得归功于学习。因为学习，所以知道对错、知道是非；因为学习而得到过去未曾有的经验和资讯。然而学习行为总是仰赖于外界，自省固然是种成长方式，但没有外来刺激，也难以激发新产物于心灵。需要指导者。指导者。「李明发。」我说：「是李明发替方鸢注射毒品的吧？」「毕竟头几天方鸢都一直在墓园徘徊，没有比他更好的素材了吧。」「素材？」「嗯，不然你想李明发为什么要喂方鸢毒？他要做实验啊。」一槭的语调又回复镇定，然而面色依然凝重。「戚伯会把毒品留在王爷庙不管，说明他没有毒品相关的知识。你刚刚进去庙里时应该有看到，那几包白粉早就开始变质了。」一槭指的是那些棕色的斑点斑纹。「哥，你知道的吧？那些毒物的保存年限。」如果有适当的保存———亦即放在干燥、不受光的环境下，摇头丸和安非他命的保存期限可以远超出明订的三至五年。同时，采收的古柯叶若是经阳光照射过久效力也会大幅降低。此外，海洛因、鸦片在放置过久则会变成吗啡。记得未经提炼的鸦片膏就足以存放十年以上。「干燥、密封、无日照且处在室温下———神像体内自然是保存毒品的最好环境，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李明发在发现毒品后没有立刻拿走的原因。毒品说白了就是种药物，药物过期了也大多是无害的，顶多没效而已，但这正是李明发所不能容许的。」「所以他才找方鸢测试。」结果对他而言，非常成功。真是令人憎恶的男人。「但是———」「但是很奇怪，对吧？为什么方鸢不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呢？他如果愿意开口，一定能更早获得治疗的。」「我想应该是被李明发威胁了。」这我也猜得到。只是方鸢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吗？不过，单从这一点也可以理解方鸢为什么会攻击李明发。「如果对方握有自己的弱点，除了言听计从外，另一个方法就是让对方永远没办法把秘密说出来。」一槭点点头表示同意。「不过，我想原因不只一个。那时方鸢待在王爷庙里，听到李明发的声音。你想，若是被李明发撞见方鸢在王爷庙里他会怎么办？」第一次是为了测试毒品的药效。第二次，甚至第三次以后。就只是偷吃灯油的老鼠而已。「所以方鸢决定先下手为强。根据戚伯后来的证词，他当时的精神状况大概是刚服完毒，陷入恍惚中吧。」问题都解开了。除了最后一个，一槭刚才刻意避而不谈的核心。———少年无法开口求助的原因。———少年选择避而不谈的理由。「姐姐……」那声音，仍然很陌生。会如此称呼一槭的人，不会是六姐，也不是彩薇。克莉丝。少女的双手握在胸前，不安地问道：「我舅舅他……是用什么理由威胁鸢仔？」一槭向前踏出一步，拉近与少女的距离。「恕我无可奉告。」「是指，你不想说吗？」「那是方鸢的信仰，我绝对不会随意践踏，更不该由我来破坏。」少女垂下眼帘。以难以言喻的表情问道：「那要怎样姐姐你才肯说呢？」人。一直以来，我都是在替生者服务。」一槭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她要克莉丝自己决定是否面对母亲的遗骸……以及埋葬在土中的过去。「请帮帮我……」克莉丝踩着不稳的脚步，好像随时要跌倒般，来到一槭面前。然后，主动握紧捡骨师的手。「请替我妈妈，捡骨安葬。」我看见一槭坚定地向她点了点头。露出仅表露于唇形上的笑意，然而那对漆黑的瞳孔依然不见任何悦色，反而显得黯然。「小六。」一槭出声，六姐便一句话也没说地往小发财的方向走去。我该怎么做？「一槭，你还记得青镵是怎么说的吗？」然而一槭只是别过头看了我一眼。「别迷信了，哥哥。再说，棺椁早就已经被撬开来了，如今才想回头也太迟了。」我……我再度失了声。棺椁早就已经被撬开来了。原来是这个意思。我立刻跟上六姐的步伐，奔往小发财。准备好土工用具，返回王爷庙，在这短短不到二十公尺的路程，警车与救护车陆续赶到。总觉得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实际上从发现方鸢到救护车赶来这段期间也才二十分钟。二十分钟算长吗？我已经失去了判断时间长短的量尺。我看到小陈正和同袍———或者是长官的人报告经过，原本满脸惧色的模样消失了，余下的反而是懊悔的倦容，他肯定对自己没能及早发现少年的异状而感到自责，虽然这也不是他的责任。而少年———方鸢还能够行动、意识也算清楚，在医护人员与母亲的陪同下走出王爷庙。我正好目睹他与克莉丝相会的那一幕。少年少女什么话也没说。少年的泪眼已经干涸，而见到少年的少女则再度让泪水溃堤。就在少年经过少女面前时，他伸出了小指。于是少女也伸手，勾起他的指头。这是在几秒内发生的事。接着，两人松开指头，少年走上救护车。少年少女什么话都没说。这是在几秒内发生的事。2在夜幕吞噬最后一丝夕阳前，我们抵达墓园。随后，日落西沉的速度便压倒性地追过整片天空。已经日暮了，我告诉自己，这不是能再行葬仪的时辰，但主导一切的捡骨师并没有任何迟疑，她站在坟前，告知墓中人此行的来意。一阵风卷落残枝上的落叶，两只宛若刚破茧的蛾在举头之处飞舞。我对昆虫的知识甚少，完全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看着它们振翅，便有种能抛诸一切顾虑的感觉。回过头，彩薇和克莉丝正望着我们，克莉丝盯着母亲的坟，而彩薇则看着我手中的铲子。半年前这把铲子应该是在彩薇手上。我把铲子递给她，开玩笑地问她要不要取回原本属于她的工作，而她则是摇摇头无力地笑了笑。「不要想偷懒，枫哥哥。」彩薇说：「现在这是你的任务了。」「我是伤患耶。」我举起被绷带包裹着的左手，可惜无法激起任何同情。我将铲子刺入土中。这次不再像上次一般那么小心，尽管都知道尸骨没有受棺材包裹，但因为对墓穴的深度有概念，所以可以稍微提高效率。可惜负伤的身体同时也成了绊脚石。最后依然赶不上六姐的速度。至少如预期般，很快就能看见骨骸了。墓里的琉璃珠已经不见了。一槭说是李明发取走的。舍利呀……老僧人的舍利。与一旁的佛珠相比，确实瑰丽无比。接着，我看见遗体所拥抱着的那块黑檀玉。在小心避开它之后，继续挖凿墓穴。接着。六姐停下动作。「老师。」「不用管，小六，继续吧。」我不清楚对话的涵义，也没特别挂心，继续手上的工作。直到我明白六姐停下的原因。当初墓穴只被挖凿一个小洞所以没察觉。遗体本身，仍留有多处未完全腐化的部分。不，不能说是未腐化，而是不能腐化吧。毕竟已经完全碳化了，难以再行分解。也就是说，这具遗骨曾被焚烧过。而且不是为了骨灰而施行的火化，从那些未被焚烧而成白骨抑或者未能腐败的炭化部分就明白了。这是具曾经历过火灾的遗体。「一槭，为什么克莉丝的母亲会……」「看清楚，那不是克莉丝的母亲。」一槭在我身旁蹲下，接着伸出脚踏进墓穴，移动遗体抱在怀中的那块黑玉。这时我才发现，那也不是玉石。是破损的骨灰坛。一槭可能已经知道骨灰坛的状况，所以没有贸然移动，但那具深埋于土中的骨灰坛里，一部分碎片底下揭露的是另一具骸骨。也就是说，在这一人大小的墓穴中却埋葬了两具尸骸。我终于知道一槭不愿开棺的原因了。「看身高不一定准确，但是看骨盆就够了。」一槭说：「很明显这是男人的骨头。」克莉丝和彩薇也来到墓前，克莉丝凝视着那具尸骨，一句话也没说。「是怀恩吧。」我说。「嗯。十三年前消失的怀恩，并没有留在家乡。」戚伯从来没有明说那时废船上他到底看见了什么、发现了什么，但那满是鲜血的船舱，已经说明了结局。毕竟所有船员的尸体都留在甲板上，如此一来便无法解释船舱里的大片血迹。当率先登船的戚伯和老船东发现怀恩的尸体时，他们就决定要替少女守住这个秘密了。「李明发在墓里找到的舍利也不是文行的舍利。是怀恩的，是尸体在船舱里焖烧，最后炼化在体内的舍利。」「可是怀恩的遗骨却……」一槭慢慢地抬起头，说道：「这是老船东成全这对恋人的方式，是他凭悼女儿的方法。」戚伯一直都知情，所以他才极力避免开棺。他不想伤害克莉丝。想让她继续相信父亲还活在海岬的遥远彼方。「所以我爸爸其实已经死了……」由少女亲口承认这个事实让人感到相当沮丧。「妈妈她……就是知道爸爸回不来了才会自杀吗？」克莉丝茫然地问道。「不。」捡骨师说：「你的母亲不是自杀。你过去所相信的并没有错，你妈妈一直都希望你能活下来。」濒死的少女最后是被母亲送上岸才得以活命。方鸢曾告诉我这是克莉丝杜撰的故事。所以故事实际上是记忆？「……是吗？」「因为你妈妈也登上了那艘船。那时她即将临盆，无论如何都希望你爸爸陪在她身边，又或者，夫妻俩根本决定好要在南方的家乡展开新生活。」接下来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一槭轻轻叹了气。「所以发现佛像后不久，大家才会在岸边找到你和你妈妈。」「就是抱着韦驮菩萨吗……？」空心的神像，如同海上浮木一般的确是可靠的救命绳索。「船上的屠杀开始时，怀恩把神像交给克莉丝的母亲，让她跳船逃生，为的就是希望母女俩能活下来。」我已经不知道一槭的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实了。或许。只是或许。不无可能。但同时，也无法否定少女的母亲自杀的可能性。这就是一槭所说的浪漫吗？我想她肯定会如此坚信着吧。因为自己必须先相信，才能说服人。「那么，」我面对着容纳两具尸骨的墓穴。「方鸢想守护的秘密就是这个吗？」「他不想让克莉丝伤心，所以当李明发以此威胁时，他当然只能接受了。」一槭说：「李明发去警局查看坟墓的状况时不仅发现舍利，同时也因为遗体手上的那串佛珠察觉尸骨的真实身份———毕竟他们家里只有他父亲一人信佛，妹妹没有佩戴佛珠，唯一的可能就是怀恩了。」于是李明发告诉方鸢，克莉丝的父亲早就死了。如果不希望克莉丝知道这件事，那就必须配合他那恶劣的实验。少年点头的当下，想必心中没有任何迟疑吧。你。」一槭用毫无起伏的语气说着。同时，也问道。「你愿意相信他们吗？」「我……」少女的双脚踏入墓穴。然后轻轻地把手放在那只曾包裹着舍利的手骨上。她的脸上已不再有任何迷惘、困惑及伤悲。然后。轻轻地。点点头。我和六姐从墓穴旁退开，我站到彩薇身旁。她告诉我：「槭姐姐就像以前一样。」「是吗？」她所说的「以前」是我未能参与的那段时光，是她曾为家人的那段日子。「嗯。」她接着说道。「枫哥哥，以后该怎么办呢？」「以后？」我并没有立刻听懂她的意思。不论是以后、将来或未来对我而言都甚少考虑。因为那是无法预料的事，而我也确实是漫无目标的行走着，甚至连行走的方向是否为前方都不知道，左转右转的人生没什么不好，甚至倒退也无所谓，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想起在这里遇到的人们。墓前的少女、自助餐店的少年、没有特色的警察还有收留女孩的老夫妻。少年的人生或许已经变得乱七八糟了，但我想未来他也会努力活下去吧———不管是为了么理由都无所谓。毕竟已经约定好了。少女会等他回来。而彩薇，戚伯和戚婶应该也———不。戚伯。那正是最开始让一槭感到纠结的原因。她不想揭露真相的原因不是因为克莉丝或方鸢，而是彩薇。总是在想家，却回不了家的人。当初父母亲犯了错，她不得不离开。后来我犯了错，她选择离开。现在戚伯犯了错，她———枫哥哥，以后该怎么办呢？那样的说话方式不误会都难。她不是在问我自己，她是在问我她该怎么办。她在问我未来，她该何去何从。戚伯。戚伯在哪里？我蓦然地张望四周，不见老人的身影。从我们前往墓园的那时候起他就不在了。从警察和救护车陆续赶到时他就不在了。从我接过钥匙打开王爷庙的门后。他就不在了。「彩薇，」身旁的女孩抬起头，我甚至没注意到她一直在压抑着泪水。「一槭就拜托你了。」「……为什么要说这个？」「我想起还有事要做，等下次回来，我们就结婚吧。」说完，我便往小径的方向奔去。「那你还是不要回……」她没把话说完。我想，这次她是不愿把话说完。3告别彩薇，我一路狂奔。那时天色已经幽暗得让周遭景物模糊不清，我在漆黑的下坡道上奔跑着，好几次差点失去重心一路滚下山坡。我没有大声呼喊戚伯的名字，也没有必要这么做。虽然并不是百分之百确定，但隐约知道戚伯去了哪里。应该说，如果猜错了会很麻烦。也有点丢脸。毕竟都已经丢下临别宣言了，如果最后依然什么都没能挽回，或许我真的会考虑自杀。现在才后悔也太愚蠢了。离开漆黑一片的山道，路况也便得缓和起来。随着灯火逐渐变得密集，我心中的不安也稍稍被削去了微不足道的百分之一。突然感到左脚一阵冲击，才想起今天下午刚被人揍了一顿。以脚踝为始，一路蔓延到大腿，剧烈的疼痛很快麻痹我的脚，让我狼狈地在地上翻了一圈。左手包扎好的伤口感到一阵温热，可能是伤口又裂开了（说「又」的原因是挖坟时也裂了一次）。先是左脚，再来是左手，接下来就是右脑了。我在心中自嘲。晚风吹拂着，带来越发浓烈的腥臭，有别于终年萦绕于港湾的海水咸味，是只存在于沿海加工厂的内脏腐味，代表离海岸线的距离越来越近，而那样的厌恶感始终挥之不去，无法习惯。我与用完晚餐散步的老人以及喝得醉醺醺的工人擦肩而过，有些人看见我不稳的脚步会好奇地盯着看，但那些影子总是在黑夜中飘荡一阵，便被遗留在脑后。比起我，反而他们更像是旅人，漫无目的游走在被浪花声铺盖的街头。热炒店前聚集着欢腾的人们、槟榔摊前有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带着淫猥的笑容搭讪西施小姐。跨出了魔境后的世界便是如此吧。我走出港湾。已经不能说是跑了。双腿都因为疼痛使不上力气。沿着海滩踏上漫漫长路，灯火喧嚣也如同错身而过的人们被遗留在原处。脚步深陷于沙石中，烙下的鞋印很快又被潮水带走。失去照明后周遭的一切宛若融入在漆黑汪洋中，所有轮廓都显得暧昧。扬起头，望向彼端的那座山崖，却无法看见清佛寺的残骸，与山林完美融合在一起的寺院，就好像不曾存在过似地，徒留脑中的想象建构起似是而非的记忆。妄想。如果彩薇没有离开，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也是妄想。如果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话———看见废船，所有无价值的假设倏然中断。———有人影。离我还有数十公尺，完全无法看清长相，但从身形看，是名老人。我松了一口气，或许一切都还不算太迟。双腿已经没有知觉了，像即将报废的机械一样不受控地继续行走着。「戚伯！」我大喊，声嘶力竭地喊道。若不这么做，海浪的声音会很轻易把我的声音盖过去。人影停下了。他在寻找声音的来源。我趁机会拉近与人影的距离。并再此呼喊老人。老人发现我了。同时也再次提起脚步。在潮水中逆行，让他的移动速度变得相当缓慢，然而跛着脚的我却没自信能追上他。「一枫？是一枫吗？」距离近了，所以能听见戚伯的回应。「戚伯，快回来！」老人继续走着。「戚伯！」「回去吧，一枫！」戚伯严厉地喊道：「回去！」「戚伯，不要———」不要怎样？我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完成这个句子。不要自杀？不要寻死？不要放弃？不要了结？不要逃避？不要……？不，其实无所谓的。「彩薇和戚婶呢？」结果还是只能以此为理由勒索。我想不出其他借口了，想不出更好的借口说服戚伯停下脚步。戚伯没有再回应，我甚至不知道他听见那两个人的名字有没有产生一丝动摇。想不出任何冠冕堂皇又自以为是的理由阻止他往海里走去。于是我也踏入海水中。燥热的双脚被冷冽的海水冲刷，疼痛暂时得到舒缓。幽暗的海面什么都没有，实际上高挂于上的明月与群星是照不亮海面的，真实的海水面就是一片漆黑，纯粹的黑暗，看得见浪潮却看不见浪花。会用华丽语句雕饰夜晚的海面多半是在瞎扯，如今想来，那反而更是在邀请人走入水下坟场的陷阱。难怪终年都会伴随着这股腐尸味。吞噬一切后排出，伴随浪潮，简直就是海洋的专长。戚伯大部分的身体已经隐没在海水中了。「戚伯。」也不知道喊着老人的名字还有什么意义。戚伯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我想他知道我就跟在他身后，只是一旦回头那便无法再替自己找到前进的理由。直直眺望着老人的背影，与海面，及风平浪静。然后我的身体也失去重心。我想戚伯会继续前进，如果他不会游泳，那会就这么等待自己浮出水面；如果他会，那会前行到精疲力竭为止。双腿和左手都大幅地拖累我的速度，但我想我也必须像他一样，直到再也挤不出任何力气为止，否则我不可能追得上他。海面上已不见任何圆颅形的影子。从冰凉沁透全身的感觉，到被黑暗气息包裹全身，只是短短几秒钟的事。我一时沉入海中，又慌忙地挥动四肢浮出水面。然后，我伸出手，抓住水下那老人的手臂。老人也在挣扎。戚伯他正在挣扎。并不是因为我抓住他，而是原本沉入水中的他就在挣扎。那是本能——————或许海洋本身就不希望投身于此的人还有离开的机会。我沉入水中。挣扎的戚伯踹了我一脚，口里的氧气因冲击而化成气泡浮到水面上，消失了。双眼被刺痛得几乎睁不开，吞入涩口的海水，鼻腔的辛辣感随后又影响烧灼的胸腔，我不知道戚伯在哪。马上就后悔了。真是自以为是。不经脑的举动。但也不想抵抗。不管戚伯能不能得救，重要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当然话不是这么说的。即使是我，也希望戚伯能回家，不管是赎罪也好或逞英雄也好，至少这次不要再让那孩子选择离开了。 至少这次，让我做对一件事也好。「一槭……」在水中所有的语言听来都模糊不可辨识。不断地下沉。直到任何光芒都无法触及的地方。我真的———<hr>关于山水蒙周易第四卦。蒙，启蒙、蒙蔽之义。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

04 山水儚 第四章